永恆的剎那

魔王的日常消遣之三：環遊世界

『兒大不中留（淚）。』——基辛格王國國王＆皇后

這是維瓦爾跟萊卡第二次到影神殿，或者說，魔王殿。

經過幾天沒日沒夜的趕路，他們循著印象深入基辛格王國的森林，一隊闇騎士像是早就預見三人的到來般在山腳下等候，最終領著他們走過崎嶇山路，於黃昏時分抵達魔王殿。

比起記憶裡的模樣，眼前哥德風的建築群規模更龐大，護城河更寬闊，高塔和殿堂多了好幾座，每塊磚、每面牆以及每根柱子上面的雕刻和紋路都完美得無懈可擊，顯然是經過精心修建而成，詭麗的晚霞為魔王城披上黑暗童話的色彩。

「基辛格皇室也太大方了，要蓋成這個樣子還加上保養，每年會花多少經費啊。」艾維斯感慨地道。

走在前方的闇騎士笑了笑，語氣帶著一絲驕傲：「國王陛下和皇后殿下非常仁慈，對混沌神殿總是傾力相助，民眾也不吝貢獻物資人力，基辛格王國才能從一次次的黑暗之地擴張中挺過來，甚至越發繁榮。」

回想起太陽老是抱怨和前任國王鬥智的艱辛、以及前教皇的摳門，他們不禁有股「別人家的神殿總是比較好」的悲涼感。

……不，應該已經不是「別人的」神殿了。

闇騎士拿出一只哨子吹了幾下，喀啦一聲，吊橋緩緩降下來，城門向他們敞開。

「請往這邊走，魔王陛下正在等您們。」

走過吊橋，踏過鋪著石板的大道，他們穿過了主殿的大門，夕陽最後一抹餘暉被擋在厚重的鐵門外。

大概是因為黑暗之地不再蔓延，魔王殿不像前世萊卡和維瓦爾看到的一樣冷清，走廊不時有闇騎士經過，對他們恭敬地行禮。

黑寶石地板乾淨得維瓦爾懷疑自己隨時會滑倒，牆上的油燈裡搖曳著冷藍色火焰，再加上穿著與審判小隊一樣黑漆漆的闇騎士，恍惚間他竟有股回到審判所的錯覺。

「陛下，萊卡大人、艾維斯大人以及維瓦爾大人到。」在大廳門前停下，闇騎士通報了一聲。

「進來吧。」隔著門板，熟悉的重低音聽起來有些失真。

隨著刻有混沌神圖案的門慢慢開啟，大廳內的景象愈發清晰，他的眼睛也越睜越大，最後滿心滿眼只剩下了站在王座前的紫髮男人。

「維瓦爾，你現在這個樣子可沒有作為孤月騎士的資格。」

被擦得閃亮的靴子、一絲不苟的衣裝、略微抬高的下巴，以及總令他感到溫暖的紫色眼眸。儘管身穿騎士服，海塞斯的氣質依然宛如貴族，高傲且目中無人。

因為一直用由上而下的鄙視角度看人，一開始維瓦爾的人緣很糟糕，那段時間支撐著他的，除了同為殘酷冰塊組實習小騎士的夥伴們，最重要的便是嚴厲卻又不吝於誇獎、在他心情低落時低聲安慰，始終寵著他的老師了。

「……老師，我已經不是孤月騎士了。」一步一步走到海塞斯面前，維瓦爾眼角濕潤，就像以前一樣垂下頭。

雖然孤月騎士得高傲地抬著下巴，但自從他十九歲身高超過了老師，他就養成四周沒外人時在老師面前低頭的習慣，方便老師揉他的頭髮。

「即使不是光明神殿的孤月騎士，你也是我海塞斯的學生。」伸出手揉了揉維瓦爾的腦袋瓜，輕輕撫著又細又軟的髮絲，海塞斯放柔語調。

「老師……」

「對了，你的頸部肌肉僵硬治好了？用什麼牌子的藥膏，給為師介紹一下。」前孤月騎士收回手，湊近他一點，壓低了聲音。

……把我剛剛的感動還來啊！

維瓦爾哭笑不得，突然一旁傳來戲謔的話語：「海塞斯，你這麼沒有情調，小心維瓦爾以後都不理你。」

抬頭一看，雷瑟坐在王座上，嘴角幾不可見地勾起；坐在他右邊椅子上的夏佐表情平靜；艾維斯神色微黯，伊希嵐端著一盤蛋糕，面無表情，望著他和老師的眼裡閃爍著一絲絲……羨慕？

一身勁裝的褐髮男人單手勾住萊卡的脖子，對他們擠眉弄眼，顯然方才說話的是他；萊卡一臉茫然，彷彿精神已經與光明神同在。男人有著和萊卡相似的面容，褐色短寸頭凌厲的燦金雙眼，上挑又有些分岔的眉尾讓他看起來不太好相處，但了解他的聖騎士都知道，褐髮男人其實非常疼自己學生，無論萊卡的毒話再怎麼不毒，他也從未打算換掉萊卡。

維瓦爾有些不好意思，整理了下被揉亂的頭髮，微微彎腰跟前十二聖騎士行禮：「您們好，夏佐老師、刃金——呃！」

褐髮男人揮揮手，「叫我丹茲就好。」

海塞斯冷冷地道：「閉嘴丹茲伯特，你已經不是刃金騎士了，不需要再毒舌吧。」

好不容易把學生養到長大後還願意對他撒嬌，要是被丹茲的烏鴉嘴說中，他就跟丹茲拼命！

丹茲伯特翻了個白眼，「這種程度的叫毒舌？明明是調侃而已！」

「總之你閉嘴就對了！」

「老子就要說，你能拿我怎麼樣？啊？」

「丹茲伯特、海塞斯。」

眾人神色一凜，看向王座——旁邊的夏佐。雖然沒有王座那麼華麗，但夏佐的椅子不僅有坐墊還有背墊，比鑲滿寶石的王座舒適好幾倍。他挺直背脊靠著椅背，臉龐比上次在斯列墳場與十二聖騎對峙時更加瘦削，仍舊給人不怒自威的感覺。

「現在不是拌嘴的時候。」夏佐淡淡地開口：「雷瑟，抱歉丹茲跟海塞斯給你添麻煩了，以後如果再發生這種情況，不用把他們當長輩看，直接阻止吧。」

「是，老師。」雷瑟應下，目光轉移到風塵僕僕的萊卡、維瓦爾與艾維斯身上。三人穿著普通騎士服，因為長途跋涉而有些破損，臉上或多或少顯露疲態。

雷瑟深深凝視著昔日同僚：「你們全想清楚了？」

萊卡似乎終於從「老爸就是老師自己活了二十幾年才知道」的震驚中回神，他迎上雷瑟的視線，握緊小飛刀，手指壓著刀鋒引起的些微刺痛，「審判長……不，陛下，我希望一直被您跟維瓦爾打，即使是格里西亞的閃電魔法，也沒有你們的刑具和鞭子舒服。這一次，我……想要選擇您。」

「說得好像你只是捨不得我和雷瑟會打你這點似的。」維瓦爾抱怨了句，同樣直面雷瑟的目光：「陛下，我們已經無法盡到十二聖騎士的職責……我們的信仰不再純粹，再也不能毫無保留地守護人們。我相信我的副隊長能做得比我更好。」

艾維斯苦澀地笑了笑，撤去身上的偽裝，「如果您不收留我們，我們就真的無處可去了。」

他望著王座上的魔王，雙瞳彷彿浸在鮮血裡。

敏銳地發現三人身體微微顫抖，雷瑟沉聲道：「我說過，魔王殿的大門隨時為你們敞開。」

他的聲音沉著堅定，有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無論是沒辦法面對信徒、遺失了信仰、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迷茫……通通都沒有關係。」

「累了，就休息吧。」

「想要休息多久都可以，魔王最為任性，下屬任性一點再正常不過。」

審判騎士絕不會說出這種話，由魔王開口卻詭異的合理。

——害怕也沒關係，逃避也無所謂。

——世界上沒有東西比魔王黑暗，所以不管多糟糕，在魔王面前全部不值一提。

一直以來，他們小心翼翼深藏在心底，不敢向任何人透露的陰影，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接受了。

瞬間他們像是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然而這一次，銀色月光穿過木板縫隙，輕柔地鋪滿了整個房間。

他們在燦爛溫暖的陽光下烈火紋身，又在朦朧冰冷的夜晚被最黑暗的存在救贖。

「陛、下……雷瑟……」張了張嘴，他們幾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相較於嚴厲冷酷的雷瑟．審判，此刻的魔王雷瑟感覺更貼近本來的雷瑟．路斯恩，一對劍眉的弧度柔和得不可思議，「慢慢來，不必急著現在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們很多天沒好好吃飯了吧？」

甚至不需要眼神，兩個闇騎士已經抬出一張鋪著白色桌巾的長桌，眾人入座後又有其他闇騎士陸續送上一道道冒著熱氣的菜餚，一時之間大廳飄滿食物的香味。

三人不禁嚥了下口水，心情一旦放鬆，飢餓感就不斷上湧。

「我準備了你們喜歡的餐點，還有各種口味的蛋糕。」伊希嵐將蛋糕拼盤也放到桌上，仔細地依照每個人的口味分好蛋糕，再加上那身圍裙，簡直比在聖殿時更賢慧。

「真、真好吃！寒……伊希嵐你的廚藝又進步了，我以後也要找個擅長下廚的女友！」維瓦爾叉起一塊烤雞肉，紫眸裡先是感動，而後宛如想起了什麼，瞬間盈滿控訴，「不過，你也太不夠意思，那天竟然直接跟陛下走了，還沒帶上我們！」

「陛下，難道您只相信伊希嵐，不相信我們嗎？」萊卡咬個小羊排活像深閨怨婦在咬小手帕。

「他是自己發現我的身份的。」放下刀叉，雷瑟無奈解釋：「我原本打算等儀式結束再讓你們選擇。」

艾維斯拿了一份水果優格沙拉，看著淡藍髮青年默默為丹茲伯特跟海塞斯佈菜、沒有絲毫異狀的模樣，他忍不住開口：「伊希嵐，你為什麼不當寒冰騎士了？你也……沒辦法再面對格里西亞他們嗎？」

變出幾顆冰塊丟進果汁，伊希嵐搖了搖頭，嘴角微彎，如霜雪融化般漾著和煦的笑意，就像當初那個一心經營麵包店的男孩，看到客人幸福表情而展露的純真笑靨，「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夠獲得幸福。陛下、你、維瓦爾、萊卡、羅蘭……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快樂，不再感到悲傷。」

「十二聖騎士並不是非我們不行，但同伴絕對無可取代。既然陛下有自己想做的事，我自然會支持他。」

與黑暗精靈象徵地獄的紅色雙眸相反，伊希嵐的眼睛是澄澈的淺藍色，退去寒冰騎士的冷漠後完全是溫柔如水，「艾維斯，你想做什麼，我一樣會支持你的。」

「……謝謝你，伊希嵐。」一把撥開額前的白色髮絲，艾維斯深吸一口氣，一叉子叉起好幾片生菜，開始埋頭苦吃。

「好好吃，連沙拉都這麼好吃……」嘴巴被食物塞滿，他的聲音含糊不清。

真的，美味得令人想哭。

「喜歡就多吃點，我還煮了你最愛的馬鈴薯燉牛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