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四話    不完全背叛

 

 

漫長的惡夢仍在持續。

與自己擁有相同臉孔的青年將軍刀刺入他的身體的同時,整個房間像是被破壞的積木城堡般一塊塊崩解,最後只剩下無邊的白色包圍著他們。

一片虛無,看不到盡頭,沒有溫度的死寂。

不知道是誰說過,白色才是絕望的顏色。

褐髮青年湊近阿斯利安,一股噬心蝕骨的森寒從他胸部的傷口開始擴散,如數千隻蟲子啃食著他的內臟,把他的身體逐漸掏空,徒留失去靈魂的軀殼。濃烈的睡意迅速侵占阿斯利安所有思緒。

意識完全沉入黑暗前,他似乎看見青年嘴角挑起一個妖異到極點的弧度,在他耳邊細細低喃:「睡吧。你可以休息了。」

屬於你的一切,我會全部接收。

 

 

如果問安因有天醒來後看到旁邊躺著鬼王高手他要怎麼辦,他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告訴你「狠狠踹下床再給它一刀讓它灰飛煙滅回歸自然」,如此暴力又環保(?)的答案;然而,現在抱著安因睡得正香的鬼族,別說滅口了,連踹下床他都不可能做到。

睜大眼睛,安因呆呆地望著與自己距離不足十公分的英俊臉龐,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他全身僵硬著,不敢動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記得他不小心在賽塔的歌聲中睡著了,為什麼一醒來冉璟會睡在他身邊?醫療班的警戒原來這麼鬆懈嗎?

就在他思緒紛亂之際,黑髮青年已經睜開了眼,湊近他於臉頰留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安因,你醒啦。」

他猛然回過神,一個翻身召喚出幻武兵器,長刀架在黑髮青年脖頸上。「你是怎麼進來的?」

碧眸笑意盈盈,彷彿威脅著自身生命的利刃不存在。黑髮青年答非所問:「我說過,我會來找你。」

刀光一閃,黑髮青年的頸部被劃開淡淡的血痕。

安因盡力維持冷酷的語氣:「……說,羲禾部落是誰污染的?」

「我。」

安因愣住,好像沒預料他會承認得這麼乾脆。

「當然,安地爾也有份。」黑髮青年目光坦然,問道:「你不開心?」

「……怎麼可能開心。」安因握著刀柄的指節發白,「你現在是鬼王高手,因為你,羲禾一族滅亡了,休狄跟阿斯利安也受了重傷……」

無論他是誰,鬼族終究是鬼族。安因反覆告訴自己,又加重了下壓的力道。

血珠沿著刀鋒滾落,一滴、兩滴,殷紅逐漸滲進蔚藍的眼底。對疼痛恍若未覺,黑髮青年撫上天使絕美的臉龐,輕而易舉地粉碎他好不容易構築起的心牆:「那我不當鬼王高手了。」

苔蘚綠的眼瞳裡映著天使極度錯愕的神情,黑髮青年的語調認真猶如許下今生最重要的誓言:「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所以,我不當鬼王高手了。」

他抓住安因拿著刀微微顫抖的手,往下移至腹部,使勁往裡一送,「只要是你的希望,我都會達成……」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天真好似大男孩,「即使要我死也沒關係。」

大量鮮血彷彿被翻倒的顏料般淌落,黑髮青年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更是慘澹如畫紙。暗稠的液體沾了安因滿手腥膩,灼熱得燙人。

安因睜大眼,掙扎著試圖抽回手,黑髮青年的力氣卻不可思議的大,扯著他的手臂把刀身捅入更深處。血如泉湧,安因在那片深紅中看見了過去。

「不……」

百年前,他的搭檔傷痕累累地站在他面前,向他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轉身對上鬼王與鬼王七大高手。

『安因,我的屍體就拜託你了。』

反抗的力道突然消失,黑髮青年愣了下,只見天使一動也不動,雙眼毫無焦距,澄藍的天空蒙上了陰影,彷彿下一秒便要下起雨來。

他瞬間慌了手腳,「安、安因?」

糟糕,逼太緊了。他直接將長刀扔下床,金屬掉落地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又朝自己丟了個法術止血。

「冉璟,不要死……」

安因深深陷在多年前的血色中,即便血跡乾涸變硬、凝固發黑,他依然無法從紅色的夢裡掙脫。參天巨木的根浸泡在血水裡直至腐爛,灰白的樹幹斑駁不堪,樹皮如凌遲下綻開的血肉,一片片凋落,黑色的葉子被風一吹,連墜下也沒有,直接破碎開來——

「別哭,是我不好,別哭……」黑髮青年將天使擁入懷中,「我太心急了,一想到可能會被你討厭,就忍不住……對不起,讓你想起痛苦的回憶。」

他輕拍著安因的背,彷彿在哄作惡夢的孩子:「乖,不怕。我在這裡。我再也不會丟下你。」

趴在他的胸膛上,安因水氣瀰漫的藍眸有些恍惚地望著他,發冷的身體微微顫抖。冉璟抓住安因的手貼上自己胸口,「感受到了嗎?這裡一直為你而跳。只要你希望,就會一直跳動著。」

掌心下是平穩有力的心跳,指尖感受到的是溫熱的體溫,佔據全部視線的是清澈無垢的碧綠雙眸。前一刻已經枯死的巨木樹幹斷裂,樹墩長出新芽,新芽迅速抽高長壯,枝條有力地向外伸展,蒼翠的葉子茂盛得彷彿可以遮蔽天空。安因開了開口,無數個疑問梗在喉嚨,最後艱難地吐出一句:「為什麼……你之前不來找我?」

……等等他到底在說什麼!安因幾乎想把自己埋了。

簡直像深閨怨婦啊。他雙頰發燙,低頭不敢看黑髮青年的表情。

耳邊傳來幾聲輕笑,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頸畔,低沉的嗓音響起。

「……景羅天。」

僅僅三字便道盡一切。

天使身體一僵,冉璟收緊懷抱,「不過,現在已經沒關係了。我回到了你身邊,再也不是他的鬼王高手。」

一個個輕軟柔暖的觸覺落在安因的下頷、臉頰、鼻子以及眼瞼,額頭也沒遺漏。感覺到懷裡的天使逐漸放鬆下來,他在天使肩頭蹭了蹭,語氣帶著撒嬌的意味,「安因,我想了你一百年。」

森林的清新氣味盈滿鼻間,安因眼圈發紅,他終於承認,無論過了多久、冉璟變成什麼模樣,自己依舊貪戀他的溫度,渴望著他的溫暖。

「我也是……冉璟,我好想你……」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冉璟仔細親吻著安因的手,從指尖到手背,然後是掌心,「安因,那些我沒陪在你身邊的時間,就讓我用一輩子償還,好不好?給我機會照顧你,可以嗎?」

黑髮青年溫醇的嗓音像是初春吹過森林的暖風,催眠般地在他耳邊低喃,幾乎要融化了耳膜。

「安因,讓我愛你。」

染上幾分蠱惑的溫柔聲線流入耳朵,宛如海上賽壬引誘水手時所唱的歌曲。

太犯規了。安因整張臉都埋進冉璟的胸膛,金髮間露出的通紅耳尖卻已洩漏了他的心情。

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好。」

黑髮青年眼神一亮,那雙絢麗的碧綠眼眸閃爍著欣喜的光芒,彷彿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冉璟捧起安因的臉,深深吻上柔軟的唇,舌尖撬開齒貝往裡攻城掠地,直把純潔的天使吻得暈乎乎全身無力才罷休。

這一次,我一定會陪你走到最後。心滿意足地摟著安因,冉璟輕撫著他如絲綢般滑順的金色長髮,笑得宛如得到心愛糖果的孩子。

——哪怕死亡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與充滿甜蜜粉紅泡泡的醫療班相反,此時的Atilantis學園裡,某間英式建築裡正上演著魔族與人類共抗蟲族的世紀大戰,逐漸西沉的夕陽為這場戰役增添幾許蒼涼悲壯的色彩。

黑館某個房間內,一名黑髮人類頂著黑眼圈,背脊微彎整個身體向前傾,雙眼認真而專注地盯著電腦螢幕,手指飛速地在鍵盤上移動。

「啊啊啊我要死了!!!衛禹救——」

蜥蜴怪揮舞著牠巨大的利爪朝我殘血的遊戲角色衝過來,我忍不住放聲大叫,下一秒叫聲卻戛然而止,「……命。」

只見魔族戰士張著蝙蝠翅膀從天而降,一招大絕直接將蜥蜴怪轟得渣渣都不剩,我興奮地歡呼:「衛禹你太棒了!超強!超級帥!」

耳機傳來衛禹輕快的笑聲:「有沒有帥到讓你想以身相許?」

呆了下,我臉一熱,「衛禹!」

「哈哈,有點傷心呢,看來是不夠帥呀。那我還得多加把勁才行。」話雖如此,衛禹的語氣不帶半分失望,反而充滿調侃的意味。

不同於學長的冷冽或夏碎學長的溫潤,衛禹聲音比較接近阿利學長的爽朗,開玩笑時沒有任何輕浮的感覺,反而令人覺得親切隨和,忍不住心生好感,安慰我時又像賽塔,有種安定心靈的神奇力量。

衛禹在大學應該很受歡迎吧?不僅聲音好聽、擅長下廚,生活其他方面也都很獨立,以前國中時他就常常收到情書,西洋情人節快到了,不知道他的置物櫃會不會被巧克力塞爆呢……

『不愧是妖師的先天能力繼承者,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思春。』

一道華麗優雅的嗓音突然在腦海響起,我倒抽了口氣,一個重心不穩連人帶椅直直往後栽倒。捂著傳來劇痛的後腦勺,我失聲大喊:「安地爾?!」

『真激烈的反應,光是聽到我的聲音就這麼高興?別急,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曖昧的語調像是在情人枕邊呢喃,我卻彷彿被毒蛇勒緊了脖頸,冰涼的鱗片滑過皮膚,激起全身雞皮疙瘩。

「別廢話,安地爾,你來找我有什麼目的?」

『不要那麼冷淡,我今天可是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呢~』或許是我語氣中的厭惡太過明顯,安地爾沒有吊人胃口,笑咪咪地單刀直入:『你想救藥師寺夏碎嗎?他在我這裡哦。』

轟地一聲,一句話瞬間炸毀所有防備,狠狠擊中內心最脆弱的部分。

即使知道極有可能又是個陷阱,即使他多半是在說謊,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仍舊沒辦法無動於衷。公會不會為了區區紫袍派遣救援隊,若是硬闖獄界,單憑我和千冬歲他們的力量不要說找到夏碎學長了,就是自保都成問題。

想要安全帶回夏碎學長,安地爾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張了張嘴,我的聲音乾澀而沙啞:「……要我做什麼?」

『不用我說,你應該知道吧?』安地爾話語輕柔,宛如溫柔的老師向懵懂學生循循善誘:『鬼族需要妖師,而你需要鬼族的力量,很公平的交易。』

『如果你願意,鬼族能夠成為你最鋒利的武器。』

『唯有強者才能守護重要的事物,你太弱小,待在那裡只會造成更多犧牲。』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對所有人都好。

我的腦海瞬間閃現許多人,十指緊扣的學長和夏碎學長、火海中眼角淌血的阿利學長、在他懷裡的摔倒王子、哭泣的喵喵和胸膛沒有起伏的庚學姐、跪著嘶吼的千冬歲……我想了很多很多,從守世界到原世界的家人,長年出差的老爸、失去妖師記憶的老媽以及凶巴巴的老姐,最後定格在衛禹陽光燦爛的笑臉。

『冥漾,無論如何我都相信你,所以不要太自責,碰到了什麼難過的事都可以跟我說,我們是朋友。』

幾個小時前衛禹寬慰的話語猶在眼前。

對不起了,衛禹。

我深吸一口氣,神色回復平靜:「……我明白了,給我幾天時間。」

『沒問題。』似乎對我的回覆很滿意,安地爾貌似好心地提醒:『對了,有空可以去醫療班晃晃,說不定會有驚喜。』他輕笑,『我很期待你的到來,在那之前我會好好照顧你親愛的夏碎學長的。』

『不要再讓我失望啊,凡斯的後代……』安地爾的聲音逐漸遠去,語尾格外意味深長。

凡斯的後代嗎?身為妖師族長,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傷害摯友並助紂為虐,最後落得殘魂在時間之流徘徊、遺體被鬼王利用乃至面目全非的下場,而身上流著他的血的我,也害死了學長和他的搭檔,兩人半斤八兩。

不過,我們的結局絕不會相同。至少,我絕對不會抱著悔恨死去。

「So don't take all of the blame, we were all swept away. Don't take all of weight. You always do…...」

熟悉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思緒,我按下了接聽鍵。

『喂喂,是冥漾嗎?冥漾?你在嗎?』
「抱歉,有事暫離了一下。」

衛禹聽起來鬆了口氣,『那就好,剛剛你那邊突然沒有聲音,怎麼叫都沒回應,我還以為你出什麼意外了。』

「我真的沒怎樣啦,別擔心。不過等下我要去忙,抱歉不能繼續和你玩。」頓了下,我輕聲說道:「接下來一陣子我都要去出長途任務不能上線,也沒辦法用手機,衛禹你就不用等我了。」

『咦?會很久嗎?』

「嗯,很久。」

『沒關係,那冥漾要多注意安全哦,我不打擾你了。』衛禹的嗓音一如往常清亮:『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我,拜拜。』

「拜拜。」

切斷通話,我轉頭看向銀髮青年,那把長刀直指我的喉嚨,彷彿隨時會割斷氣管,「你都聽見啦。」

身為時間種族的菁英,重柳能夠破解安地爾的隔音術法並不令人意外,而且……沒有用心音跟安地爾交談的我,一開始就沒有瞞著他的打算。

「你早就知道安地爾會來找你。」重柳淡藍的眸子不起一絲波瀾,彷彿一灘死水。

我點了點頭,「他不是會善罷干休的人,既然那天他出現在我們面前,就代表他手中握著足夠的籌碼。這兩週我是怎麼過的……你應該最清楚了。」

從回來之後,我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清醒還是沉睡,總會「看」到陰影被解放或夏碎學長躍下鬼門,千冬歲拉弓射殺我的景象,這已經遠遠超過了惡夢的範圍。再結合安地爾突然現身、利用夏碎學長作為交換條件的舉動,用膝蓋想也知道,一定是他在背後搞鬼。

重柳依然面無表情,冰冷的刀鋒緊貼著我的脖頸肌膚,和大動脈只隔了薄薄一層皮,「你真的要跟他去鬼族?」

「為了救夏碎學長,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可是我太蠢太天真,也許還會再被安地爾欺騙,所以……」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雙手抓住重柳肩膀。

「跟我一起走吧。」我認真地看著銀髮青年,「如果我做出什麼危害世界的事,你就殺了我。」

重柳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我,目光宛如穿透了我的靈魂。無機質的藍色眼瞳在橙紅的夕色調和下泛著淺紫,黃昏柔和的光線暈染在他身上,卻更襯出他一身銳利如出鞘武器的氣勢。我毫不懷疑,只要露出哪怕一點點遲疑,重柳也會立刻送我去見天國的阿嬤。

良久,他慢慢放下刀,薄唇微啟:「……你只有一次機會。」

我真心地笑了,「嗯,謝謝你。」

窗外樹上,一隻烏鴉停在枝頭,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年輕的妖師,漆黑的羽毛比即將降臨的夜幕更加純粹。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特傳 冉安 幸運漾
    全站熱搜

    冰月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