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剎那

魔王的日常消遣之四：轟垮皇宮

『當初就不該答應亞度尼斯的請求。』——路西安

『你上次也這麼說，哥哥。』——伊芙

……迷迷糊糊中，視線逐漸清晰起來。

『這裡是……葉芽城？』

格里西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屍體。到處都是屍體。

灰黑的天空下，碎肉與白骨取代了石磚，混著鮮血鋪成紅褐色的道路。路邊每具屍體（如果它還有頭的話）的眼睛都睜到極大，瞳孔縮得極小，彷彿見過世間最可怕的東西。

他踹開每扇門，闖入每家店鋪，跑遍每個小巷，每踏一步都濺起血花，刺耳的水聲在寂靜的城市響起。失去生命的人們靜靜躺在血泊中，依稀可辨的跟面目全非的，一擊斃命的與掙扎至死的。

認識的。

精油店店長崔斯坦身上插滿玻璃碎片，花草精油灑了一地也蓋不住濃濃的腐臭腥氣；在麵包坊工作的莉莉脖子上一圈青黑爪痕，眼球突出，十指指甲斷裂；木匠昆西擋在女兒翠斯塔面前，長矛同時貫穿兩人的肺臟。

與不認識的。

只剩下腿的老人、從頭到腳被撕成兩半的小孩、斷成好幾截的青年、沒有軀幹的少年……他甚至看到身體縮成一團、雙手緊緊護住肚子的婦女，它高挺的肚子被剖開，腸子掉了出來，和小小的人形肉塊攪在一起——

『嘔！嗚……』

他摀住了嘴，彎腰不住地乾嘔，生理性淚水無法控制地流出。

為什麼？為什麼葉芽城會變成這樣？人民都死光了……那身為保護者的聖騎士跟皇家騎士呢？

似乎感應到他的思想，眼前一晃，他瞬間來到光明神殿的大門前。

『……堅石？』

劈啪劈啪劈哩啪啦。

純黑的火焰在神殿周圍蔓延，囂狂肆意的火海中央，一名青年身穿和沉默之鷹相似款式的服飾，扛著大劍坐在疊滿聖騎士屍體的階梯上，紅紅白白的黏膩液體順著白色長髮緩緩淌下，滴在大理石地面，來不及積成水窪便被高溫蒸發。

髮白如骨，膚黑如炭，眼紅如血。一個徹徹底底的黑暗精靈。

地獄火熊熊燃燒著，他卻感受不到絲毫炎熱。陣陣冷風從艾維斯背後的光明神殿吹來，他走進神殿，雙臂環抱胸前，打了個寒顫。

比起充滿屍臭與血腥味的外頭，神殿內部顯得乾淨許多。銀色冰霜覆蓋了每面牆壁與地板，祭司以及聖騎士們被封在冰裡，臉上或憤怒或驚恐或扭曲，一切情緒連同生命永遠地被凍結，整座殿堂宛如大型冰雕展示區。

伊希嵐踩在結冰的走廊上，鞋跟敲擊冰磚，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騎士服與鬢角都凝結著霜雪，瓷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唇毫無血色，整個人就宛如冰雪本身。

他用劍柄輕輕敲了下其中一座冰雕，喀啦一聲，冰雕從頂部開始出現裂痕，裂痕越來越大、分岔越來越多，最後碎裂成一堆晶瑩的塊狀物，透明的冰包裹著鮮豔的肉粉色，竟有種詭異的美麗。

一座座雕像在伊希嵐手下崩解，法特林、路齊、艾德……一個接一個，一個又一個。

格里西亞記得每個冰雕的名字，認得每個人的容貌。

扶著牆壁繼續往神殿深處邁進，雖然腳穿長靴，他卻像赤足走在冰刀刀尖上。

他走了很久很久，彷彿要走到春臨大地，冰雪消融。

——然而，在踏進中庭的那一刻，迎接他的是更嚴峻的冬天。

與先前的大量屍體不同，凌亂的庭園裡只有八個人，兩個人站著，六個人躺在坑坑疤疤的草地上。與希歐有著相似面孔的青年，膝蓋以下的部位消失無蹤，紅色短髮的男人雙臂被劈下，散落在不遠處的涼亭，白髮青年則乾脆只剩下頭顱與雙腿。

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他們的身體還是草地更加殘破。

『好舒服啊……不愧是前烈火騎士，只比陛下的凌遲差一點點而已呢。』

萊卡細細舔舐斷指的傷口，等到不再大量冒血才一把扛起奇克斯，『維瓦爾，我們可以走啦。』

點了點頭，維瓦爾彎下腰，將兩條繩子的一端各自繫在帝摩斯和希歐的腰上，一身紫色騎士服吸飽了血水，流蘇跟略顯厚重的布料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盪。

突然，他的動作一頓。

蘭碧努力睜開一隻眼睛，左手死死抓住希歐完好的那隻腳，指節發白，『不准、帶走希歐……呃啊！』

長鞭劃破空氣，打碎了他的腕骨，只剩一點皮肉連黏著手掌與手臂。維瓦爾站起身，抬腳、重重踩下，啪嚓的肋骨斷裂聲響起，藍髮青年雙眼睜大，瞳孔渙散開來，終究不甘心地緩緩閉上眼。

確認三人停止了呼吸，他拉著繩子就走，蘭碧的手掌和手臂徹底被分開。直到萊卡跟維瓦爾的身影消失在內殿大門中，那隻斷手始終緊緊握住希歐的腳踝，沒有脫落。

格里西亞不知道他是怎麼跟著蜿蜒的血跡走到交誼廳的。

等回過神時，他已經踏入大廳，手掌、手肘跟膝蓋出現了擦傷，引起微微刺痛。

不死軍團圍繞交誼廳守衛著，雷瑟站在一排十字架前，身穿銀甲黑袍，額間一片光潔，神色平靜得不可思議，彷彿他仍是審判騎士，正要開始一場公正的審判。維達站在他左側待命，右側是夏佐，前面是昏迷的喬葛、奇克斯、希歐、帝摩斯，已經沒有生命氣息的文森特以及把太陽神劍插在地上，拄著劍勉強維持站姿的尼奧。

本以為自己已經痛到麻木，卻一次又一次墜入更深的地獄。格里西亞呆呆看著夏佐上前幾步，拔出腰間的匕首，噗哧一聲送進尼奧胸膛，看著那把匕首甚至左右攪動了下。

無論目睹多少次，鮮血的顏色都那麼令人絕望。

『夏佐，你……瘋了。』尼奧嘴角溢出深紅液體。

『我知道。』夏佐拔出匕首，大量血液隨著他的動作噴濺出來，濺在花紋繁複的地毯上，『但這裡的每個人都是自願的，包括我。』

『哈、你們……全是一群瘋子。』再也支撐不住，尼奧倒在了地上，微鬈的沉金色長髮浸在血泊中，『你、辛恩跟汶……下次我、一定揍你們……一頓……』

『嗯，我等著你。』夏佐輕輕撫過尼奧眼睛，將他的眼皮闔上。『維達。』

『是，大人。』

身穿沉默之鷹服飾的青年將希歐、帝摩斯、奇克斯和喬葛一一綁在木製十字架上。

『陛下，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維達單膝下跪向雷瑟行了個禮，雙眸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

『你做得很好。』揉了揉維達的頭髮，雷瑟低沉的嗓音夾帶著些許溫柔。他抬起右手，掌心出現一簇白色火焰，不含任何雜質，純粹的白。

——那是噬魂之焰，禁忌魔法中的禁忌，傳說裡毀滅之神的武器。

黑色的地獄火是高階黑暗魔法，幾乎能將世上所有物質燃燒殆盡，而白色的噬魂之焰屬於神祇的力量，可以抹消任何生靈的存在。

他轉身走近奇克斯，手中火焰在接觸到人體的瞬間迅速燃燒起來，並以相當可怕的速度延燒至相鄰的十字架。

陽光穿透瑰麗的彩繪玻璃窗照射進室內，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神聖的光明神標誌前，十二聖騎士被綁上十字架，白色火焰貪婪吞噬著他們的身體與魂魄。

皮膚和血肉在火焰中脫落，內臟及脂肪加速燃燒，骷髏空洞的眼窩對著他，骨頭逐漸焦黑酥化，靈魂越發透明乃至湮滅，連轉世的機會都無法擁有。

這一次，是真正的灰飛煙滅。

事實證明，太陽騎士不是萬能的，史上最強的太陽騎士也不例外。

距離格里西亞被抬回山洞已經過了半小時，期間尼奧和蘭碧兩人搔癢他腰部五次，捏住鼻子不讓他呼吸八次，大力搖晃十二次，在耳邊大吼大叫十五次，甚至連精靈魔法都施展過N回，格里西亞卻像睡死了一樣，無論被怎樣刺激都沒睜開眼睛，身體的痙攣隨著一分一秒過去反而越發劇烈，冷汗幾乎將枕頭跟床單浸濕，金色髮絲凌亂地黏在臉側與頸部。

耐心差不多要消耗殆盡，尼奧皺眉盯著自家學生，有種乾脆一劍把他拍醒的衝動：「蘭碧，你真的沒辦法把格里西亞弄醒嗎？」

蘭碧兩手一攤，無奈道：「我不是藥師也不是祭司，根本不懂醫術啊。」

「這混帳學生，一天到晚盡會給我找麻煩！」咬著牙，尼奧揪住格里西亞耳朵，低吼：「格里西亞．太陽，如果你再睡下去，我就帶著精靈族投奔雷瑟那孩子，幫助魔王消滅光明神教，統一世界！」

話音剛落，格里西亞猛然睜開眼睛。

他緩緩轉過頭，天藍色雙眸似乎沒有對焦，像是在注視著尼奧，又像什麼都沒在看。

過了好半晌，他才斷斷續續吐出一句：「老、老師……您……沒死？」

「……」再也忍不住，尼奧露出優雅燦爛的笑容，直接一劍拍了下去，「敢詛咒為師去死，你長大翅膀硬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