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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夢、幻像和現實(上)

 

地點:風之白園

時間:中午十二點十五分

 

 

『漾漾!』

一聲驚惶的叫喚劃破黑暗,熟悉的青草香竄入鼻間,我眨了眨眼,回過神的同時對上三雙充滿緊張的眼睛。

「哇啊——」下意識地迅速後退卻撞到樹幹,頓時眼冒金星,「嗚!」捂著爆出劇痛的頭部,我痛得差點飆淚,喵喵見狀趕緊上前查看我的傷勢。

「糟糕,腫了好大一個包。」喵喵掌心貼上我的後腦勺,和幻像裡的徒勞無功不同,治癒術逐漸減輕我的疼痛,直至完全消失。

「漾漾要小心點,不久前你的頭部才受過傷,再撞下去會變笨的。」

「因為你們突然靠太近了啊……」我又不是火星人當然會被嚇到。

「漾~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你還是快點浪子回頭給本大爺從實招來吧!」

為什麼直接從武俠跳到閨怨了!浪子回頭是這樣用的嗎!

「的確,漾漾這幾天的發呆次數明顯增加許多,你一定有事瞞著我們。」罕見地附和五色雞頭的話語,千冬歲推了下眼鏡,鏡片下的墨眸銳利得幾乎要將我穿透。「漾漾,如果你堅持不說的話我只好——」

鈴鈴!

忽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把徘徊在鬼門關的我拉了回來,千冬歲接起後沒三秒臉色就變了,「好,我馬上到。」掛斷電話,他不知道從哪拿出紅袍跟鬼面具,瞬間穿戴完畢。「抱歉,臨時有任務。」

千冬歲的聲音隔著面具而略顯低沉,夾帶一絲冷意,與那時的他有幾分相似……我甩了甩頭,試圖把上湧的畫面強壓回記憶深處。

「漾~礙眼的電燈泡終於要離開了,我們出發去雲遊四海共度美好的兩人世界吧!」五色雞頭毫不忌諱地單手搭上我的肩膀。喂喂,還兩人世界咧,我又不是你馬子!

「不良少年,你也在公會的名單上。」千冬歲無情地潑了他冷水。

五色雞頭滿不在乎地道:「哼哼,本大爺江湖一把刀豈是你區區四眼田雞有資格指使的——喂流浪漢你要幹啥!!」

綁起頭髮的萊恩突然現形架住五色雞頭,不顧他的掙扎硬是把他拖進法陣中。「歲,我們走。」

千冬歲微一頷首,兩人一雞便消失在移動陣的光芒裡,樹蔭下頓時剩下我和喵喵,大自然的蟲鳴鳥叫與散落白園各處野餐的學生的喧鬧聲格外清晰。

微風輕輕吹著,隱約可以聽見大氣精靈的嬉笑聲,溫暖的陽光穿過樹叢灑落,五顏六色的花朵在翠綠的小草間綻放,每個人臉上盡是自在愜意的神情。

若這一切真的因為我而不復存在,那我……

「漾漾你又在發呆了。」喵喵的聲音猛然響起,我瞬間回神,扯開有些尷尬的笑容,「有、有嗎?我都沒注意耶……」

「嗯,這幾天漾漾上課總是心不在焉,好幾次我們叫你都沒回應。」頓了下,喵喵小心翼翼地問道:「……漾漾,你還是在意那天的事嗎?」

我一驚,趕緊揮了揮手,「沒有啦你們大家都這麼努力地安慰我了我怎麼可能繼續消沉呢哈哈!」

「漾漾……」她仍是一臉擔憂。

「啊時間不早了我該去找安因學符咒了!」我迅速地把餐盒收拾好然後從草地站起身,「喵喵明天見!」

我逃了。

 

 

從那次任務回來後,我眼前三不五時會浮現一些末日的景象,從一開始的模糊不清到現在的身歷其境,從僅有畫面到聲音清晰可辨。

在那個如真似幻的未來裡,我是造成世界覆滅的罪魁禍首。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除了同為妖師一族的然和老姐。不是不信任大家,只是……我再也不想看到跟千冬歲那時一樣的眼神。

狼狽地自白園一路跑回黑館,我飛快地奔上樓梯,在房門前找鑰匙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從制服褲口袋翻出手又抖得讓鑰匙掉落地板。

鎮定,褚冥漾鎮定,後面沒有鬼王高手在追殺你,不需要心急。

深呼吸了好幾次,我彎腰拾起鑰匙,手微微發顫地努力對準鎖孔插入,試了第二次才成功。

很好,接下來只要轉動門把……

「褚。」

突如其來的叫喚讓我的動作頓時僵住,右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腦袋一片混亂。吞了吞口水,我戰戰兢兢地轉頭,「學、學長,你回來了……」

「嗯。」全身上下僅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新舊血跡幾乎把整件黑袍染成鐵鏽色,學長身上沒一塊完整的布,慘白的臉色堪比屍體,表情異常平靜。是太憤怒顏面神經終於燒斷了嗎?

「大白天的,你跑什麼百米?」挑了挑眉,學長淡淡地開口。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幾天我想過很多學長見到我之後的反應,連被烽雲凋弋捅成爛泥送保健室復活的心理準備都有了,但就是不包括這種。簡直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不對,不可能是這樣的!他應該、應該……

「褚?」學長蹙額,沾滿血污的手緩緩伸向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滿腦子只想離開,直往後退背卻很快抵上門板,無路可逃。

學長佈滿血絲的暗紅眸子直直地盯著我,深沉的血霧洶湧翻騰著,彷彿在極力壓抑什麼。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臟陣陣抽痛。

——被憎恨是理所當然的吧。學長為了救我犧牲生命,我卻害死了他最重要的人。或許正如安地爾所言,妖師是會帶來不幸的種族,我註定眼睜睜看著保護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

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想下去,妖師的思想與話語即為言靈,但就是無法阻止負面的情緒蔓延。

如果我沒有接那個任務;如果我擁有力量;如果我當時跟安地爾一起走……

如果死掉的是我,那該有多好。

「褚,你給我清醒點!」學長一把扣住我的肩膀猛搖。

「——對不起學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掙脫學長的制錮,衝進房間鎖上門,靠著門板緩緩跌坐到地上。

「學長、千冬歲、夏碎學長……對不起……」屈起膝把臉埋在臂間,我只能不停重複相同的詞彙:「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站在褚冥漾的房門前,冰炎猶豫了會兒,還是放棄破門而入。

讓他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吧。

腳步略晃地走回房間,冰炎一把扯下破爛不堪的袍服,打開衣櫃時瞥見掛在角落的深紫長袍,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觸碰,最終仍在接觸的前一刻收回。他緊抿著唇,隨便揀了套換洗衣物就步入浴室。

一口氣將水龍頭轉到最左,平時因為搭檔以及部分任務需要淨身,他沖冷水澡的次數甚至多於熱水,但此刻的他極度渴望溫暖。

抓起肥皂胡亂搓洗了幾下,顧不得身上的繃帶與泡沫,冰炎直接踏進浴缸,大量的液體滿溢而出,溫熱的水令他死白的皮膚逐漸恢復血色,他卻宛如跌入雪地。

好冷。咬著牙,冰炎試圖調高水溫,奈何先前已經轉到最底,喀啦一聲,金屬製的水龍頭在暴力下宣告報銷。好冷。他的身體不住打顫,拿起浴盆一股勁地舀水往身上澆仍舊無法趨走徹骨的冰寒,索性整個人往後躺,頸部以下全浸入水中,無視體內瀕臨崩潰的平衡,毫不保留地釋放炎之力。

真的好冷。水溫持續升高,連心臟都要凍結的寒意卻愈發強烈,冰炎雙臂微抖地抱住自己,冰冷的絕望在血液裡囂狂亂竄,殘酷地一點一滴奪去所有溫度。

氧氣逐漸稀薄,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耳邊隱約響起大氣精靈急切的叫喚他卻恍若未聞,環住自身的臂膀愈加收緊,骨骼承受不住力道發出陣陣哀鳴,像是冰河崩解時破碎的冰裂聲。僵硬的指節用力得泛白,指甲深深刺入肉裡,稍早包紮過的傷口也因為他過於劇烈的動作再度裂開,腥甜的血味在空氣中擴散,皮膚傳來灼烙的痛楚。

冰炎漠然地望著起水泡的雙手,原本白皙的肌膚被滾水燙得通紅脫皮,深赭的紋路從掌心向手臂蔓延,豔麗的血珠自指尖緩緩滴落。瀰漫整間浴室的蒸氣朦朧了他的視線,熾熱的空間讓他幾乎喘不過氣,胸口窒悶得生疼,神智出現片刻的恍惚。

在他「死去」的那段時間裡,夏碎也是如此嗎?即使被烈火焚燒依然宛如置身極地的深海。

閉上眼,他放任自己沉到海底,全身虛脫的疲倦不斷扯著他的意識向下沉淪,思緒被缺氧的黑暗吞沒,最後僅餘下一抹清紫。

『夏……』

 

 

一望無際的銀色。

天空是詭譎的墨紫,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水晶覆蓋整片大地。純淨無絲毫雜質的晶體輝散著清冷微光,如鏡的晶面映出袍級傷痕累累的身影,即使濺上鮮血依然有股靈異妖嬈的美。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幾乎把五臟六腑全嘔出來的惡臭,寒風凜冽如刃,濃厚的黑暗氣息肉眼可見,彷彿終於掙脫多年禁錮的囚犯,爭先恐後地從鬼門蜂湧而出。神態慵懶的鬼王高手站在整群鬼族前,幽綠的雙眼盯著光是維持站姿就已耗盡力氣的人類。

『藥師寺夏碎。』

一步步逼近虛弱得連喘息也斷斷續續的紫袍,他輕蔑地咧開嘴。

『冰牙族三王子與焰之谷公主之子的搭檔,竟然只有這點能耐?』

他單手掐住夏碎的頸項,一寸寸收緊,夏碎難受地蹙眉,壓抑著不肯發出一聲痛哼。於是他又加重了力道。

『哥!』千冬歲驚恐地大叫,掙扎著想衝上前腿部傳來的劇痛又讓他跌坐回地上。

『實在想不透為什麼亞那的兒子會選你,明明弱得不像話。妖師比你有用太多了。』

敏銳地察覺指尖下的身體微微發顫,鬼王高手另一隻手伸到後腦勺削斷他的髮帶,一頭烏絲於是披散在肩上。尖利的指甲劃過夏碎看不出情緒的臉龐,割出一道血痕,惡意地湊近在他耳邊低語:『他從未跟你提過自己的身世,不是嗎?但他卻在最後把真名告訴了一個認識不滿一年的學弟……』

瞳孔猛然緊縮了下,幽深的瀲紫潭水染上幾分疼痛的色彩,清秀的面容在鮮紅血跡和墨色髮絲的襯托下更顯慘白。將一切盡收眼底,鬼王高手饒富興致地微瞇起眼,『啊,這表情真棒。現在我對你產生興趣了,或許把你跟妖師一起帶回去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可不行。』

讓人幾乎窒息的強大壓迫感襲來,氣溫驟降,連被結界保護的褚冥漾也感受到陣陣寒意。銀紫的晶面亮起陣法的黑色光芒,耶呂鬼王手下第一高手隨聲而至。

『賽羅,搶別人的東西是不道德的行為哦。』

『……安、地、爾。』鬼族咬牙切齒地道:『你又來破壞我的好事!』

『這句應該是我的台詞吧。』安地爾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可是我先看上的。』

千冬歲臉色一變,『安地爾,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安地爾愉悅地回答,黑針迅速一擲,精準地刺入賽羅的關節剝奪他的行動能力,無視賽羅要把他千刀萬剮的狠瞪。『藥師寺夏碎,我給你兩個選擇,看你是要淪為這傢伙的玩物,或者跟我一起離開……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不是?』

聞言,褚冥漾瞪大了眼睛。安地爾有意無意地瞥向待在結界裡毫髮無傷的他,語氣滿是戲謔:『你們該不會以為,人類被黑暗氣息重創還能全身而退吧?更何況他舊傷未癒,沒當場扭曲成鬼族已經是奇蹟了。』

他臉色倏然刷白,全身力氣一下子被抽乾,跪倒在地。米納斯擔憂的呼喚他聽不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別害怕,沒事的……』

一半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水妖精貴族倒臥在殷紅的液體中,即使渾身浴血依然不減其優雅,失焦的琥珀色眼眸溫柔得令人想哭。

『精靈只要染上毒素與黑暗,就再也回不去了。』

被黑色貪婪吞噬的混血精靈神色平靜,淡然迎向不應降臨的死亡,鬆手自願殞落冰川。

第一次、第二次……然後,又將重蹈覆轍第三次。

『——或者,你願意用自己換亞那孩子的搭檔?』

他猛地抬首,安地爾唇邊的笑意加深,低魅的嗓音彷彿惡魔般輕聲誘惑:『只要你答應,我就幫你們解決賽羅。這可是身為凡斯後代的你才有的特別優待呦。』

賽羅臉孔扭曲了下,『安地爾,你!』

褚冥漾握緊拳頭,緊咬著下唇,墨眸閃爍不定。安地爾勾起得逞的笑,乘勝追擊:『而且,我保證你的同伴都能毫髮無傷地回去,我還會幫紫袍抑制黑暗氣息。如何?很令人心動的條件吧?』

他顫顫巍巍地起身,險些跌倒在米納斯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才站穩。彷彿溺水者抓到救命的浮木般,僅剩最後一絲光芒的黑瞳對上那雙藍金色的妖異眸子,微顫地開口:『我……』

『褚不會跟你走。』夏碎冷冽的聲音沒有半分溫度,透著股決絕的淡然。他的神志恢復些許清明,這才發現夏碎不知何時已經反制住賽羅,兩人的位置距鬼門不足一公尺,單薄的紫影在夾雜著血腥味的強風吹襲下搖搖欲墜。他呼吸一滯。

『哥,不可以!』千冬歲氣急敗壞地大吼,眼眶發紅,急切慌亂得全然沒有平時的冷靜:『你又想在我面前死掉了嗎!』

『你想做什麼,藥師寺夏碎?』對自己現下的處境絲毫不在意,賽羅斜睨著夏碎,嘲諷地道:『如果去了獄界,你真的會墮落成鬼哦?當然我並不介意就是了,呵……』

『那是不可能的。』

夏碎抽出符紙,爆符幻化成長槍毫不遲疑地貫穿自己與賽羅。利刃入肉的聲響狠狠衝擊他們的耳膜,曼珠沙華妖冶地綻放。

深沉的血紅摻雜濃暗的黑,彷彿無止盡般於晶面擴散,詭麗的墨色圖騰在蒼白得接近透明的肌膚蔓延。

千冬歲呆怔地睜大紫金色的瞳,艱難擠出的詞彙瀕臨破碎,『夏碎、哥……』

『夏碎學長,不要……』他無助地拚命搖頭,聲音哽咽得沙啞,近乎絕望地哀求。

遍體麟傷的紫袍只是淡淡一笑,清清淺淺,染著濃豔色彩的嘴角勾著僅屬於那人的溫柔,理應連握冬翎甩都做不到的雙臂緊鎖著鬼族,輕輕往後一倒。無聲無息,靜如櫻花凋零,輕若殘破的紙偶。世界在瞬間的靜止後迅速失重。

『幫我告訴冰炎,下次找個長命點的搭檔吧。』

紫影被深不見底的幽冥吞噬,鬼門崩毀。劇烈的地震震碎大片水晶礦,部分晶石化為粉塵飄散在空氣中,白色煙霧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切就像三年前鬼王塚的情景重演。

四周很靜、很靜,晶柱斷裂倒地的巨響震耳欲聾,喧囂得死寂。保護他的結界碎裂,唯一傳入腦海的是千冬歲悲痛欲絕的嘶吼。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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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月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