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就怪你們的父親,如果你不是他們的兒子,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了……』

 記憶裡的男人手握著槍,低沉粗啞的聲音夾帶著強烈的恨意,一步步朝他逼近。 

他掙扎著想站起身,雙腳卻不像是自己的,熱辣的疼痛不斷從腳踝傳來,即使費盡全身的力氣依然無法移動半步。

『虞佟和虞夏很疼你吧?把你視如己出。』瞇起眼,男人發出愉悅的笑聲:『真期待他們看到你的屍體會有什麼反應……一定非常精采有趣。』

男人唇角勾起的笑容彷彿凝聚了全世界的惡意,瀕臨瘋狂邊緣的眼神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卻又空洞虛無得宛如靈魂被抽離。

『你的父親害我失去了一切,所以我也要讓他們嚐到一樣的痛苦。』在虞因身前蹲下,男人自言自語般說著:『我會殺光他們身邊的所有人,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親人和朋友一個接一個死去,一輩子活在自責與懊悔的折磨之中。』

『你不會得逞的……』虞因艱難地從牙縫中擠出話語:『大爸他們會阻止你……』

『不可能,他們絕對抓不到我。』男人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語氣充滿張狂的自信:『有誰會懷疑一個十幾年前就已經死掉的人?』

虞因驚愕地瞪大眼,『你……』

『好了,閒聊時間到此結束,該送你去找你的母親了。』冰冷的槍管抵上他的胸口,『能在地下跟親愛的母親相聚,其實也是件不錯的事對吧?』

虞因腦海裡最後浮現的,是虞佟和虞夏的笑臉,以及母親溫柔的聲音。

『永別了,可憎的虞家人。』

 

 

近午的陽光被深色窗廉擋住,即使不會刺眼虞夏依然微瞇起眼。

全身因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感到酸麻,他稍微挪動了下身體,懷中的虞佟擰起眉。他立刻停止動作。

「阿因……」

一聲極輕的夢囈在他耳畔響起,已經數不清是昨晚以來的第幾次。他下意識地握緊虞佟的手。現在明明是初夏,兄長的體溫卻異常偏低,指尖冰冷得不似活人。

他注視著虞佟,與自己相同的臉上殘留著淚痕,蒼白無血色。

至少他還哭得出來。他想。

放在桌上的四杯牛奶早已涼透,寬闊的室內寂然無聲。太安靜了。瞬間虞夏覺得他回到了當初一個人居住的公寓。

瞥了眼時鐘,他伸手輕拍虞佟的肩膀。雖然他很希望兄長能好好休息,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佟、佟,快中午了。」

虞佟緩緩睜眼,過了半晌目光才成功聚焦。「夏……?」

他鬆開環住虞夏的手,「……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動了動麻痺僵硬的身體,虞夏淡淡地開口:「你等一下要去醫院看小聿吧?兇手可能會跟蹤你,小心點。」

「嗯,我知道。」將馬克杯擺回托盤上,他站起身,「我去泡些麥片墊墊胃,午餐到局裡再吃。你先洗澡換件衣服。」

頓了下,他輕聲道:「……這次,我不會再算錯了。」

「……佟。」虞夏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終究只能沉默。

「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扯開一抹笑,他走向廚房,「趕快去洗澡吧,早餐很快就做好了。」

在微弱的光線下,虞佟的身影幾乎融入了陰影,脆弱得彷彿隨時會消失。

這樣下去不行。望著虞佟離開的背影,虞夏悄然地在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上課鐘響,教授一如往常地走進教室,翻開點名簿開始點名。

「張成偉、陳關、江怡琳、李臨玥……李臨玥?李臨玥沒來嗎?」抬起頭,教授目光掃過整間教室,最後停留在校花的好友身上,「江怡琳,李臨玥呢?她已經一星期沒來學校了。」

「臨玥她把自己關在家裡,不肯見任何人。」怡琳神色黯然地道:「阿因的事對她打擊很大,電話不接、簡訊也不回,我很擔心這樣下去她會不會……」

教授抬起一隻手,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

他放下點名簿,看著一室死氣沉沉的學生們,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很傷心,但日子還是得過,課還是得上,畢業典禮也快到了,再多堅持幾天吧。」

台下的阿關舉起手,有些遲疑地開口:「教授,阿因他的喪禮下星期三舉行,跟畢業典禮同一天,你……會來嗎?」

愣了愣,教授視線下意識的移到虞因經常坐的座位上,過去褐髮青年總是在那裏專注做著模型或寫筆記,即使有時會翹課,整體而言仍是個認真的學生……然而,現在那個座位卻空無一人。

「……我會去。」

 

 

「小聿。」開門的聲音。

他抬起頭,闔上閱讀到一半的書本,輕喚道:「大爸。」

「阿聿的爸爸。」方苡薰微笑著和虞佟打招呼。

虞佟走到病床旁,把小型保溫鍋放上桌後坐下,「這陣子麻煩你和滕祈先生照顧小聿了。」

「不會啦,阿聿也是我們的家人啊。」方苡薰眨了眨眼,「應該的。」

「還是謝謝你們。」虞佟笑了笑,向黑髮少年關心地問道:「小聿,身體感覺如何?」

「腳已經不太痛了。」他眼睫低垂,「醫生說,復健半年可以恢復。」

虞佟揉了揉小聿柔軟的頭髮,「沒事就好。」

遲疑片刻,小聿開口:「大爸……」

「嗯?」

「我那個時候,本來是會死的。」

虞佟一愣,「小聿,你是什麼意思?」

「昨天黎檢回去後我想起來了,昏迷前我有聽到槍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小聿緩緩地道:「而且,那個女人很眼熟,黑色長捲髮,還說了一聲……阿因。」

出乎意外地,虞佟只是無奈地勾起嘴角,眼裡流露出淡淡的懷念,「我大概知道她是誰了。」

紫眸充滿疑惑。

「小聿你應該見過她,就在阿因的房間裡。」虞佟微笑。

阿因的房間?小聿仔細思考了下,恍然:「……阿因的母親?」

虞佟點頭,「我想,一定是她。如果沒有她,我連你也會失去。」

連……?小聿有些茫然。

虞佟的黑眸染上幾分自責與痛苦,「小聿,你冷靜聽我說。」他深吸口氣,艱難地開口:「……阿因死了。」

瞳孔猛然一縮,小聿身體震了下。

虞佟握住他的手,嗓音有些沙啞:「對不起,害你又失去家人。」

「……不是大爸二爸的錯。」沉默半晌,小聿搖搖頭。

「我和夏會處理好所有事情,絕不會讓他把你從我們身邊奪走。」虞佟慎重而溫柔地道,檀黑的雙眼深不見底,稠濃如墨洶湧著許多不知名的情感。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虞佟泛起一抹輕輕淺淺的笑,「會好起來的。」

感覺不大對勁。小聿試探地叫了聲,「大爸?」

虞佟忽然站了起來,「小聿,我明天再來看你,午飯要記得吃。苡薰,小聿就繼續拜託你了。」

「沒問題,交給我吧。」方苡薰拍拍胸脯保證,虞佟又叮囑了些注意事項後離開。

隨著病房門關上,小聿紫色的眸子逐漸黯淡。

「所以,你想怎麼做?」

怔了怔,坐在病床旁邊的漂亮女孩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瞳與他的視線對上。

「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喔。」

靜靜地注視她半晌,他緩緩開口:「……沒有必要。」

方苡薰的表情看起來很意外,「你不想殺他嗎?他可是毀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家。」

毀了他的家……嗎?他有些恍惚地想著,或許是因為習慣,再次的失去沒有初次那麼刻骨銘心,只有彷彿全身知覺被剝奪的麻木;又或者這次瓦解得不夠徹底,他仍然擁有家人,只是少了最親近的那個。

然後他想起剛才虞佟的眼神。他知道,對方內心承載著自己無法想像的悲傷,在那樣深沉的哀慟之下隱藏著連他也沒辦法完全理解的複雜情緒。

消失的無論怎樣原諒都不會回來,所以絕對不能放過,這個想法虞佟和虞夏跟自己是一樣的,甚至比他強烈數倍。

「阿因不希望我殺人。」頓了一下,他輕聲說道:「……而且,大爸和二爸會幫他報仇。」

「第二句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方苡薰露出玩味的笑容,「不是不想,而是不需要嗎?你現在的父親真可怕呢。」

小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不想再被表哥修理一遍。」從椅子站起身,方苡薰伸了個懶腰,「唔,坐太久身體都僵硬了,我出去買飲料順便活動一下,阿聿你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嗎?」

搖搖頭,小聿指了指放在一旁桌上的保溫鍋,示意對方不用麻煩。

「好吧,我大約十五分鐘後回來。」方苡薰聳聳肩,朝門口走去。

關上門,病房回復寂靜。

小聿望向窗外,一棵樹枝上沒有任何葉子的樹擋住他的視線,看不到全部的天空。那種褐就像虞因頭髮的顏色。

「阿因……」

再也見不到了。

 

 

「老大,這是阿因衣服的檢驗結果。」

把熬夜趕出來的報告呈給坐在辦公椅上的虞夏,玖深偷覷著虞夏的臉色,確認對方不會突然抓狂揍他出氣後繼續說道:「衣服上的血全是阿因的,但我在衣領和袖口等地方找到一些指紋,比對之後發現屬於幾個附近幫派的青少年,每個都有毒品和傷害前科……老大,你等一下要出去抓人嗎?」

聞言,虞夏瞇起眼看著玖深,直到他被盯得心裡發毛額頭猛冒冷汗才森冷地開口;「……人都死光了,要上哪抓人?」

玖深的腦袋瞬間當機,「咦咦?!」

「昨晚我和佟徹底搜查過案發現場周遭,唯一找到的就是屍體。」虞夏冷冷地瞪著他:「難道你不曉得嗎?」他記得他明明有打電話聯絡人處理,嚴司還哀哀叫說什麼虐待勞工、他不想成為史上第一個因過勞死殉職的法醫之類的廢話,最後當然被他扁了一頓。

「呃、大概是因為我那時待在實驗室……」越講越小聲,玖深縮了縮脖子。去現場支援的是阿柳又不是他,而且他昨晚從九點半以後完全沒離開實驗室半步,他怎麼可能會知道啊!

「算了,不跟你計較。」揮了揮手,虞夏翻閱起報告。

被晾在一邊的玖深吞了口口水,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的人不大對勁,照理說發生這種事後他家老大怒氣的爆發點應該比平常更低,可是他卻異常冷靜,簡直就像雙胞胎中的另一個人……

「幹嘛?」感受到他的視線,虞夏抬頭挑眉問道。

「……老大你該不會是佟假扮的吧?」不然怎麼那麼溫馴?

下一秒,那張猙獰的娃娃臉與他的距離瞬間縮短,虞夏站起身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說:「看清楚,我是虞佟還是虞夏?」

玖深被勒得差點窒息,「對不起我相信你是老大,拜託快放開我我不能呼吸了咳——」

他錯了,真的錯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跟他家老大一樣兇啊!

「下次再講廢話我就揍你揍到你腦袋清醒為止!」問這什麼蠢問題,討打!

「哇啊啊啊老大饒命啊——」

「夏,別欺負玖深。」

聽到熟悉的聲音,虞夏丟開玖深,轉過頭果然看見自家兄長提著一袋東西走進刑事組,「是他欠揍。」坐回辦公桌前,他稍微整理了下桌面,清出空間讓虞佟放食物。

無奈地勾了勾嘴角,很清楚自家兄弟是什麼脾氣的虞佟把袋子放到桌上,拿出微熱的飯盒遞給一旁的鑑識人員,「午餐還沒吃吧?我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買了便當。」

「嗚,還是佟你最好了。」滿懷感激地接過,玖深感動地看著他:「謝謝。」他從昨晚忙到剛才,根本沒時間吃飯。

「不用客氣。」對他微微一笑,虞佟拉了一張椅子坐下,「夏,你也快吃。」

逕自從袋中取出飯盒,虞夏迅速的用筷子扒了幾口飯菜,開口問道:「對了,佟,小聿的狀況怎麼樣?」

「還可以。」喝著買便當附送的飲料,虞佟緩緩地道:「醫生說小聿再過一週就能出院,只要好好復健恢復行動能力是沒問題的,不過……」停頓了下,他有些苦澀地笑著,「他似乎又變回剛來我們家時的模樣了。」

正如他們深深憎恨著殺害虞因的兇手,一向與虞因親近的小聿聽聞消息後冷靜得可怕,那種刻意壓抑的憤怒就跟當初他見到對方時,在那雙紫瞳裡讀到的情緒相同。要不是他非常清楚對方暫時無法下床走動,他幾乎要以為小聿會像王兆唐事件那時一樣選擇親自處決摧毀自己家庭的元凶。

虞夏皺起眉,「他不願意說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冰月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